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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哪天中国搞民主了,那肯定是人间地狱,我肯定第二天就逃离中国。

——刘慈欣,2019年接受《纽约客》采访

大刘在很多场合都表达过他对西式民主的不信任对态度,对于让大多数人自决命运的一种悲观。大刘的很多小说所表现出的这种政治倾向是十分鲜明的。他的《三体》,也在无数次地传达他的理念。

整部《三体》描绘的地球往事编年史:从公元 1453 年到公元 18906416 年(银河纪元 18904136 年)再到 647 号小宇宙到第二年为止,这上下近两千万年的浩瀚历史,无不印证着这么一句话:

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

当然,不是什么乐观的印证。

这两千万年,自然也出现过无数英雄豪杰——章北海、罗辑、云天明、托马斯维德……他们也都曾在关键时刻怒挽狂澜,无数次做出能够挽救全人类命运的举动,却最终都化为泡影。

很有趣的是,《三体》的故事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说起的,《三体一》的开篇,叶文洁的父亲叶哲泰就被红卫兵们批斗致死。我不知道这里大刘是否加了某种隐喻在里面,甚至直到写这篇读后感时,我才意识到,这里似乎是隐含了一种贯穿全书的很隐蔽的冲突:个别的精英人物对平庸的普罗大众的冲突,或者说,理性对感性的冲突。而叶哲泰的死,仿佛也暗合了这一系列冲突的结果:感性的胜利。书中的人类相较于三体人,很大的一个优势就是,他们会去爱,有更加丰富的情感,而不是冷冰冰的命令执行者,而类似于欺骗之类的其他特性,也可以说是情感的一种衍生品。这当然可以说是人类的幸运,但也注定了人类会走向的最终的悲剧。这不知道是不是一种过度解读,但是确实算得上一个巧合。

《三体》三部曲没有写成编年史的形式,而是每一部选取了一个或几个关键性的人物——第一部的汪淼、第二部的章北海和罗辑、第三部的程心,用很大的笔墨从这些人的视角,描绘整个大时代,很巧妙地用“休眠”这个特性,使得每个人物不仅仅可以参与一个很小范围(几十年)的事件,而能在一个更大的时间跨度上去参与历史。很可惜的是,很多小说花费大笔墨描写的、无数人的血汗换来的构思布局经营谋划,都被小说中一笔带过的休眠过程中所发生的种种情况,或是一些无足轻重(相对来说)的小事,轻描淡写地推翻破灭了,很有一种讽刺感。

人类最初和三体人对抗的情形,无疑是绝望的。智子对人类基础科技发展的锁死和对人类社会的监视,使得人类在与三体人的作战中不具有任何技术和战略上的优势。于是,人类利用自己唯一的优势:伪装和欺骗,开启了面壁计划。罗辑在领悟黑暗森林理论后将恒星 187J3X1 的坐标广播,并进入休眠等待理论的验证。然而罗辑没有在休眠中等到咒语被验证就被匆匆唤醒: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以全票通过的结果废除了面壁计划,于是人类丧失了唯一的优势。无数先人前赴后继耗资巨大的项目,因为那个时代人们的狂妄自大,完全化为了泡影。只有少数几个人意识到了不对劲,如丁仪:“我两个世纪前的人了,现在居然还能在大学里教物理。”

而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故事,就更为这种讽刺蒙上了一种悲情色彩。罗辑说:“四位面壁者都是伟大的,他们在战争一开始就看到了人类必败的结局。”然而不知道是否是大刘刻意安排的冲突,面壁计划就正好选中了这四颗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加上一个章北海,整部书中就只有这五个人对人类的未来具有最清晰最正确的认知。暂且不论这种安排的合理性,坚信人类必败的几人,最开始就知道他们只有两种选择,押上全部家底、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去威慑,或者逃亡主义。雷迪亚兹的计划,民众只聚焦在会毁灭地球这一个点上,而没有人去思考它的战略威慑意义。在计划败露后,雷迪亚兹回到了他热爱的祖国玻利维亚,被他亲爱的人民用石头砸死。雷迪亚兹死前在飞机上说:“人类生存的最大障碍其实来自自身”,这不仅是雷迪亚兹的悲剧的原因,也是整个人类悲剧的根源。雷迪亚兹的命运,有一种尼采的超人哲学的意味,而超人往往死于他们所保护的人。

不知是否是太阳系舰队全灭调高了人类的阈值,在罗辑继承了雷迪亚兹的计划,建立了类似的威慑系统后,面临着灭顶之灾的人类把他当作守护神。罗辑在威慑形成时与智子的对话中提到:“奇怪,我现在感觉自己不是人类的一员了”,在罗辑卸任执剑人时,人类甚至想以世界灭绝罪审判罗辑。然而,即使是罗辑几乎用命换来的威慑局面,也在区区六十年后,在有多名至少看起来是合格的候选人的情况下,被人类民主投票选出的新执剑人程心打破,人类在这场几十年的对峙中,率先放松了警惕。也诚然,相对于冷冰冰地、动动手指就能摧毁两个文明的罗辑,高颜值高学历亲和散发着母性光辉的程心,在这个女性化特质强烈的时代,显然是个比粗鲁的公元人更好的选择。

威慑失效后万有引力号代替程心发出了引力波广播,完成了威慑的最后一步,人类和三体人开始各自找寻存活的机会。托马斯维德建立的星环集团开始研究光速飞船,这项技术被联邦政府认定为逃亡主义而非法,人类害怕在死亡面前的不平等。维德唤醒了程心,于是星环集团被政府接管,维德也被处死。继承了章北海、希恩斯逃亡主义的最后一点尝试也宣告失败,人类最终难逃灭绝的命运,有远见有魄力的少数人最终覆灭于无远见的绝大多数人。

对《三体》的诸多评价,都痛斥程心为圣母婊,她的“圣母心”搞砸了两个可以挽救人类的计划。这自然是站在上帝视角的我们可以随意去评判的。但事实上,程心只是大刘描述的那个时代下,无数抽象的普通民众的一个具象化代表,换言之,是大刘专门立的一个靶子用来打的。不过程心算得上一位完美的圣母,程心的所作所为与所思所想是一致的,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心存善意的。在光粒打击误报时,她不愿意牺牲普通民众的性命换取她自己的存活。她的最大错误,也是认为心存善意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所以更严谨地说,程心是无数抽象的普通民众的善意的一个具象化代表,所以小说能展显的只是她的短视,而不是恶意。

水滴攻击地球前的混乱和广播纪元 8 年光粒打击的误报,则是整部小说中集中展现了人性的恶的一部分:人们为了不让假想的少数人逃离用激光手枪照射太空电梯,以及少数人为了逃离不顾其他人性命强行启动聚变发动机。无论是人性的善还是人性的恶,在大刘笔下似乎都没有带来什么很好的结果。

于是,托马斯维德说:“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他只想“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而民众往往不这么想,就像程心说的:“我选择人性。”他们看不到整体,只能看到眼前失去的东西。于是雷迪亚兹和维德都被人类处死了,泰勒被逼自尽,罗辑被妖魔化,程心成为执剑人,太阳系被二向箔拍成饼。大刘在暗戳戳地说:“你们这么人性,这就是下场。”

总的来说,在《三体》中,所谓的“民主”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一个的笑话和恨铁不成钢感觉,让少数睿智但不懂得(或不屑于)讨好广大民众的人的呕心沥血的努力最终成了泡影,这算是对这种所谓的“民主社会”的一种很有感染力的讽刺。

可以联想到最近乌克兰的局势。当年乌克兰就是在民主的感召下,一步步地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在泽连斯基胜出的那场总统大选中,面对着有政治经验的波罗申科和毫无经验的喜剧演员,民众纷纷将票投给泽连斯基,大部分人的理由是他在他的喜剧中扮演了一名好总统。这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西式”民主无法避免的政客明星化和民众的短视。大刘在另一部小说《中国 2185》中,设立了一位女主席,也是对“民主”下政客明星化的一个体现。

在《三体》的最后,在归零者要求归还小宇宙的质量以重启大宇宙时,虽然程心前脚还在说:“如果所有小宇宙中的人都那么想,那大宇宙肯定死了”,后脚就“还可以再留下五公斤吗,大宇宙不会因为这五公斤就不坍缩了”。最后是留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没有说最终宇宙是否因为这些质量而死亡。小说自己也提到:“因为在那无数文明创造的无数小宇宙中,肯定有相当一部分不响应回归运动的号召”,所以最后宇宙很可能是陷入了沉寂,没能重启。大刘成功将人性的弱点扩展到了宇宙中不同文明的芸芸众生上。

有人认为大刘的黑暗森林理论是大刘对那场十年动乱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感悟,我不置可否。但是大刘笔下的人物,却展现出了人内在的神性、人性和兽性。神性体现在自我实现,如章北海、罗辑;人性体现在社会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的妥协,即道德或者法律,如程心。而《三体》则直击兽性:生存永远是文明的第一要务。于是在黑暗森林中,人类因为人性得以存活,也最终因为不舍得抛弃人性陷入了毁灭。

人性没有错,大刘只是将血淋淋的现实抛了出来。他没有在讽刺谁,或者说,他讽刺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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